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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时代的人文与设计
HUMANITIES AND DESIGN
IN THE ERA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圆桌对谈以“AI时代的设计教学”为主题,由上海交大设计学院阮昕院长主持,对谈嘉宾包括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长聘教授张黎、建筑师/策展人野城、清华大学深圳国际研究生院副教授吕帅、上海交大设计学院顾振宇教授、刘博副教授、于冰沁副教授。
「圆桌对谈」
阮昕先就数字与计算的话题提供了以下背景:在古希腊时代没有现代科学,几个哲人那时做了个决定,一个点就是一个点,两个点拉起来形成一条线,这个时候就忽略了点的面的问题和线的宽度问题。当我们用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或者这样一种方法来看待世界,用在太阳系上完美:“What a beautiful mathematic formula!”但是用到气候上,用到微观的生物上,用到我们的身体上,用到我们的情绪或意识上,这个完美的公式还存不存在?假如我们回到数据与计算的话,数据与计算有没有排他性?关于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我们似乎觉得视觉很厉害,英文的说法是 “Seeing is believing”。但是在英文里它也有一句话很厉害,老百姓对官员不满意的时候,会说这个人“out of touch”。人在病中的时候,你想握的是亲人的手。这其中还有一个触觉的问题。关于语言的不可靠性,语言如果可以模式化,那么在语言学的理论里,我们有句法,但是讲到语义的时候,它的不可靠性就来了。以上作为背景,我们如何思考“AI是什么”的问题?
Q1: AI是什么?
张 黎
张黎从设计伦理的视角提出,AI应当被视作一种“他者”。尽管AI技术已经在科研、教育以及日常生活中得到广泛应用,并且其发展水平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人类对于其本质与运作原理仍然存在诸多未解之谜。张黎认为,AI的这种“他者性”至少具有两个层面的意义。首先,将AI视作“他者”提醒我们秉持一种人机平等的意识。未来,AI可能在某些领域会展现出超越人类的能力;面对未知与不确定,我们需要对其保持敬畏、谨慎与警觉。其次,面对AI这一“他者”,张黎进一步指出,人类必须坚守那些定义我们为“人”的根本特质,特别是那些无法被计算化的因素,比如想象力、直觉、模糊决策等。在AI时代,这些人类独有的特质都将引来价值重估。
野 城
野城认为,从建设性角度来说,AI是人类的一面镜子,是人类文明延续的一个重要的推动,未来人类文明可能不是一个原生文明,而是碳硅合基、人机合体的一个新的文明。同时,他也提出了AIGC产品和原创性终结的思考,认为设计范式的更替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 AIGC 可以轻松完成任何范式的设计,无论是扎哈·哈迪德还是高迪,这些设计拿出来以后我们也没有争议,对于原创性而言已经不再有讨论的意义了。此外,他对AI可能带来的全民基本收入时代、人类寿命增长和消费能力的关系提出了思考。
阮 昕
谈到这里,阮昕以18世纪英国作家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的传世之作《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为例启发大家思考,他提到,书中除了小人国、大人国,还有一个国家,这个国家有一种人不会死亡,但最后那种人的命运如何?大家不妨去看看这本书。他进一步引申,如果 AI 把人类的七情六欲、人类所有的知识都记录进去,AI会不会忘记?如果 AI 不会忘记,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处境?针对AIGC的视觉转化和人特有的想象力,若我们把《红楼梦》或《围城》拍成了电影,这个电影比不比得过《红楼梦》或《围城》的文字?
刘 博
刘博给出了一个形象的解释,认为AI就相当于一个站在你旁边冲着你微笑的陌生人,是好是坏不一定,我们能做的只是不断地去延缓,或者进一步跟环境融合。他还指出,中国文化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其核心也是这样一个延缓的过程。
于冰沁
于冰沁认为,AI对她而言已经是,或者终将成为硅基生命了,在生活当中已经把它视为朋友和伙伴。人创造了AI,如同“父母”创造了新的生命,想把既有经验传授给它,担心它学得快不快,忧虑它是否善良,规训它的行为,希望它有知识的迁移能力,有自我的判断,有共情的能力,并且有一天能够成为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这或许是AI已经无处不在的一个佐证。牛津大学历史系教授尤瓦尔·赫拉利提到,“历史开始于人创造神,终结于人成为神”,她认为人区别于其他动物标志着人类历史的真正开始,而在未来人将掀起科技人文主义革命,把自己从碳基生物改造为硅基生物,“智人”的历史也将终结。历史前进的趋势或许不可阻挡。
吕 帅
吕帅认为,AI不是高深莫测的东西,万物皆可AI,并非那些深奥的AIGC模型才是AI。比如说我们用线性回归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比如机器帮助人解决了一个问题,其实这就是AI。AI一直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最近这些年突然的算力爆炸,让我们好像看到它有了一个质变,但实际上从背后的技术来看的话,它似乎还是在一个渐进的、一脉相承的发展模式上。关于阮老师之前提到的AI会不会遗忘、会不会有七情六欲的问题,他认为,从根源上来讲, AI模型的结构和我们人脑的结构非常相似,所以从科学乐观的角度来说,可能我们人脑能够进化出的东西,如果有足够长的时间、足够多的数据、足够有效的解析方式,似乎AI有可能达到一种跟人类类似的状态,或者说是相融、和平的状态。
顾振宇
顾振宇提出,AI是人类的一种努力,目的是想通过机器来模拟人类的智能。他还指出AI的研究者特别感兴趣设计师的思考过程,实际上“design thinking” 对AI的发展有很大的帮助。此外,他认为现在AI本质上还是一个很拙劣的仿真,它远没有达到真正的人类智能,现在的transformer等大模型并没有突破20 多年前的神经网络原理。基于最大似然的预测无法判断真正的创新。关于AI能不能习得人类才有的体验中的知识和判断力,他认为,人类创新的价值判断实际上来源于三个方向,一个来源于我们的语言系统,就是“learning by reading”或者“learning by chatting”,另一种是“learning by seeing”,还有一种实际上是最复杂的,那就是“learning by doing”。机器人还不能达到人类设计师的水平。AI无法自主创新出类似 Thomas Heatherwick 的 Rolling Bridge 这样的作品。
这也涉及到一个哲学的问题,我们设计师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顾振宇认为设计作为一个专业,它的不可替代性就体现在,我们是用包豪斯的方式,用“learning by doing”作为基石来进行教育的,而不仅仅是可以纯粹的通过文本进行传授。纯粹通过文本进行传授的知识,如果本身不具有批判思维的能力,确实很容易就被取代掉,因为AI现在的文本模型几乎掌握了全世界所有的知识。
阮 昕
阮昕回应“learning by doing”的讨论,阐释了对于中国书法与中国文化的思考。他认为中国文化和艺术早熟到了一个极高成就的时候,那时“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出自《老子》),连形、音都没有了,而学习的依据是什么?书法是视觉艺术吗?书法是行动吗?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连真迹都没有,但它是天下第一行书,这是多么一个奇妙的故事!因此阮昕提出,中国文化在 AI 的这个时代,是不是有它特别的意义?
Q2: AI与设计(包括设计教学)的关系
于冰沁
于冰沁认为,设计除了规范,是一个不见得要分出对错的学科。除了逻辑与工程技术,设计学习的过程中很重要的是学会如何表达观点;对于教师而言,在教学和设计的过程中,如何鼓励学生用恰当的方式去准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解决设计问题、满足设计需求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过去经常有学生因为基础的差异性和表达手段的局限,无法全身心投入到观点和设计问题解决的深入思考中去。现在有了AI技术的赋能,学生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可以探讨在设计学领域最核心的话题和问题,而不是纠结于表达效果好与坏本身。这让学生的自信心不再受挫,让学生有勇气去探索设计领域的“真问题”,有自由表达的能力,有热爱和坚持的勇气。虽然AI暂时无法判断什么是“好设计”,但这并不妨碍学生可以在AI技术的辅助下,在教师的陪伴下,做出自己的判断,例如“好用、简约、雅致”等等。
刘 博
刘博提出,未来设计师应该是个“超级个体”。他认为,现在的一门课就可以在AI加持下匹配过去的一个专业,学生要在AI赋能的情况之下把其他专业的工作给做完。因此,他对未来学习的第一点要求,就是从一个做片段式的或垂类的研究变成一个“超级个体”的演化,为此设计类专业同学更需要有跨界思维,跟跨专业的人去合作、进行思维的碰撞。他对未来学习的第二点要求,是设计需要带着情感。AI可以量化、可以数据化,而我们学生做作品的时候,是不是做完之后能为你的作品痛哭或者捧腹大笑?这可能是 AI 做不到的,因为笑是注入情感在作品中间,你的东西真的会感动你,而这个是不能用量化指标来评价作品怎么样一定会笑、一定会哭。因此在设计中是需要情感投入的。
顾振宇
顾振宇认为,设计教育和AI,都面临着价值标准的问题。实际上要设计教育要去完成的一项工作,就是建立判断的价值观。
吕 帅
吕帅同样针对设计的价值判断提出了思考。建筑的价值判断到底是什么?设计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如果设计好不好的问题注定永远也找不到答案,是否值得我们花毕生的心血去不断地探讨?
野 城
野城则认为,理工科是解决问题,而设计是优雅地解决问题。人类的核心竞争力,是要在设计教学中加大的。“设计智慧”与“设计思维”,是未来的设计教学必须结合的。同时他认为,真正的人类作为一个感性的生物,对周遭世界的理解就是不完美的,人类创造的东西也是不完美的,恰恰是这种不完美反而是符合人性的。
张 黎
张黎强调,AI未来可能会取代80%的“基础性”设计工作,但设计的核心价值——人文性与体验性,仍然是AI无法全面取代人类的领域。尤其是涉及隐性需求洞察、人性共情、情感满足、原始创新、基于直觉的设计决策等高阶设计素养与技能,短期内AI都难以复制或替代。此外,张黎提出了一些实践性的建议。她认为,在设计研究的初期阶段,设计师应谨慎与AI合作进行创意共创。她特别强调,“喂”给AI的初始素材——即我们对问题的初步解析与思路架构——在这一“人-AI”共创过程中至关重要。只有确保这个输入过程的原创性和质量,才能最大限度地明确人类作者权的归属,并保持学术思考的独立性。因此,设计师必须审慎选择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和程度与AI共享信息进行共创。在AI的助力下,设计将迎来新的发展,但设计学科的独特性依然在于其指向“体验”,而这种“体验”本质上是与人相关的,源自人类与世界之间的互动关系。因此,尽管AI在很多技术性工作上会发挥重要作用,这些深植于人类经验中的特质,AI无法模拟,亦无法替代。
第二轮对谈结束后,阮昕认为讨论至此他感到非常欣慰和释然,因为设计学院可以叫做一个“优雅的学院”了,在我们这个强大的理工科大学里面也确实如此。
最后,阮昕对论坛做了总结。他先从建筑界传为美谈的故事讲起,在20世纪有一位大名鼎鼎、呼风唤雨的建筑师,我们至今顶礼膜拜,他叫柯布西耶。他搞出了一套“模数”制,用黄金比和数学,认为可以借此把建筑做得更加优雅。有一次,他把这套理论拿给爱因斯坦看,爱因斯坦沉默片刻后说,“你这个模数制能够让做坏的设计难一些了”,但他并没有说,这能够让做好的设计容易一些。最后,阮昕回到开幕致辞时展示的设计大楼一天之内日光变幻的延时视频。他说,设计大楼不是时间的机器,它没有去量化时间,但它是不是可以让大家感觉到时间呢?视频配乐是巴赫的大提琴曲。如果我们要比较马友友演奏的巴赫和罗斯特罗波维奇演奏的巴赫,不是说谁在大提琴比赛里得了 99.98 分和 99.97 分的区别那样简单。如果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这个优雅还是值得期待的。
黄华青代表论坛召集人进行总结发言。他提出,人工智能技术的迅猛发展迭代,让人目不暇接,需要我们时刻保持敏锐、开放,保持积极的探索欲;也需要我们时刻坚持冷静的判断和批判的视角。交大设计将持续为该领域的前沿探索提供分享和交流的平台,也希望论坛的举办促使我们的师生不断为人工智能+设计领域贡献思想和力量。
本次论坛以“AI赋能人文与设计创新”为引领,为设计学科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与动力。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将继续识变思变,积极应对,勇于变革,为培养面向未来创新设计人才、推动新文科建设与构建“AI+HI”融合的未来高等教育,探索和开辟创新思维路径与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