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快讯 | 从融入到融和
—— 沙溪的可持续乡土建造实践
原文刊载于《建筑学报》2023年08期,总第657期
黄印武 ¹ 柯纯建 ² ³
1 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
2 汕头大学长江艺术与设计学院3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沙溪镇位于滇西北横断山脉中的一个坝子,是传统村落极为富集的地区。在过去的20年中,剑川县人民政府与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合作,实施了沙溪复兴工程。这是一个基于文化遗产保护的综合性乡村可持续发展实践,通过前后5期合作实现了对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寺登街的保护,激发了沙溪整体的发展活力,并逐步向周边村落辐射。
遗产保护不仅成为了沙溪经济、社会复兴的基础,也是认知沙溪乡土建造的一种实践方法。技术上,通过遗产保护可不断了解、熟悉当地的材料、工艺以及社会风俗,逐步构建关于乡土建造的系统性认知。乡土材料都有与生俱来的缺陷,却能通过巧妙的组合构建出经得起风吹雨打的乡土建筑。乡土建筑不追求局部的完美,但合理的技术组合却实现了整体的协调,呈现出土生土长的形象,诚实而质朴。从某种意义上说,乡土建筑自身不再是一个独立个体,而是乡土的环境这个整体中的一部分,建筑学的内容只是乡土建筑的一个侧面。
观念上,沙溪的遗产保护实践紧紧围绕遗产价值,以积极的动态保护替代刻舟求剑式的僵化保护,保护与发展的统一成为可能。保护是为了辨析、彰显遗产的价值,而发展是为了延续、强化遗产的价值,保护与发展的内在逻辑一脉相承。最大的挑战则来自于遗产价值的评估,因人而异的价值观对设计师的决定权提出了质疑,唯有兼收并蓄才能最接近遗产价值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沙溪的遗产保护实践尝试以“无我”来最大化地应对价值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
茶马古道文化体验中心和先锋沙溪白族书局作为核心区之外的两处重要公共空间,分别位于寺登村一南一北的两个村子里。在土墙黛瓦的传统村落语境中,建造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一种如何面对此时此地的态度与方法。沙溪实践以长期的遗产保护经验为基础,依循乡土建造的逻辑与价值来探索可持续的更新路径。
先锋书店选址在沙溪的北龙村,在镇中心以北约2km处。北龙村坐落在沙溪坝的东侧山麓,依山而建,整个村子的地势东高西低,是沙溪比较典型的一个以村民的生产、生活为主的村子(图1)。场地所在原是村里一处生产队时期留下来的庄房,已经荒废很久,被村民租去加工粮食(图2、3)。建筑东侧有一大片空地,原用于农业生产,同时也用于如火把节等节庆活动。场地西北角正好是几条道路的交汇处,有一个空心砖搭建的临时建筑,用作小商店。东侧有集体建的烤烟房,还有后来建的村卫生所。
▲ 1 先锋沙溪白族书局建设前的场地情况
▲ 2 书店维修前外景
▲ 3 书店维修前内景
随着集体性生产日渐式微,整个场地处于无人管理的荒芜状态,于是有一小块地被村民辟作了菜地,中心的空场则作为平时的停车场和堆放一些杂物。在先锋书店开业之前,这个村基本没有外来游客,也没有可为游客提供服务的餐馆、客栈等。场地呈现出乡村公共空间边缘化的状态,虽然保持着公共性,但是缺乏吸引力和凝聚力,在不温不火的日常中,充斥着杂乱和无助。
在高原强烈的阳光下,白云在水稻田中游弋,村庄掩映在三三两两的大树之后,背着竹篓的村民满面朴实的笑容——这种乡村景象如此普通,又如此真实。这个破败的庄房被先锋书店选中,并非因其建筑的特别,而是因为夯土的老房子上刻满了时间的痕迹,与这个村庄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丝丝缕缕。先锋沙溪白族书局的建设并不仅仅是创造了一个商业的空间,更是为这个村子打开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1.1 书店
1)原状
用作书店建筑的木结构其实是拼凑起来的。当年建造时为了降低成本,村民将一座老房子拆了回来,以此作为这个建筑的主体部分。由于庄房用于农业生产,所需空间较高,而老房子的高度不够,于是就在原来的柱子下面增加了一段圆木,木构架的主体部分在0.4~1.5m高度都采取了“墩接”的做法,不过“墩接”的方式比较简单,只是将柱子放置在直径差不多的圆木上,没有额外的连接处理(图4)。对于地处地震带的沙溪而言,这种构造的结构风险不言而喻。为了获得更大的空间,在主体部分的两侧又各增加了一个披檐,大概是为了节省经费,材料和构造的简略已经到了粗陋的地步,仅仅满足把建筑搭建起来,当然也依赖剑川工匠熟练、高超的建造技艺,才得以完成建造。
▲ 4 墩接柱原状
建筑的围护部分更是非必要不添加,除了围合的土墙和用于进出的两道门,再没有多余的构件。两层屋面之间的空隙呈现出基本的结构和构造,屋面也只是瓦片空盖而成,在满足防雨功能同时将屋顶的重量最小化,极大地降低了木结构的荷载。
2)结构
把庄房改造成一个书店,对建筑安全性和舒适性的要求相应都有大幅的提升。首先是对结构的加固,让原本拼凑起来的木构架形成完整统一的结构系统,同时具备更好的受力能力,以便增加构件和改变构造来提升建筑的舒适性。例如,在下厦的大插下增加合底,加强檐柱与厦柱之间联系的可靠性;在里枋下增加花空和联系枋,提高下厦屋面的结构承载力。不过,最为重要的加固工作是对“墩接”柱的加固。这些柱子是整个木构架的核心构件,决定了木构架整体的稳定性,且在室内空间中,它们的位置在视觉上不可回避,直接影响到书店的空间品质。
拼合木原本是中国传统木构技术中较常见的做法,利用若干小尺寸构件来组合成一个大尺寸的构件,以解决缺乏大尺寸构件的难题。《营造法式》卷三十中便有拼合柱的专门记载。而书店檐柱采用拼合的方式主要是利用新增加的外包构件,与原有柱子拼接的位置形成错缝,来改变墩接位置的构造,提高建筑的结构安全性(图5、6)。
▲ 5 拼合柱草图
▲ 6 拼合柱加工
拼合柱和柱础都在设计时留下了刻意的痕迹,用以对比和强调。具体的拼合做法并未包镶整根柱子,仅对墩接区域及以下的部分包镶木料以增大柱径,化解墩接处通缝问题的同时,还增大了柱子截面,改善了柱子的细长比。在实施过程中,将视觉设计的表达与拼合构造设计相统一,将圆形的柱子截面转化为方形截面,拼合的缝隙转化为柱子线脚,单一高度转化为两种高度——从形体、繁简、尺度、色彩等方面与原有的檐柱形成对比,同时在建筑的室内划分出一个近人尺度的新的空间层次。
3)空间
书店的建筑看似规整,实则不然。大概是建造时不经意的误差,亦或是极致简略的结构和构造做法终究抵不过岁月的考验,整个书店的平面呈现出不规则的形态。在设计书架时,精确的定制书架平面与实际建筑平面之间微小的偏差便成为了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回避问题。由于书架是四面围合的,在建筑四面墙体之内已经形成了新的界面,于是它完全可以摆脱与墙体不规则平面的关系,自成一体。然后在书架与建筑墙体之间用洗墙灯照亮缝隙,给室内空间又增加了一个层次(图7)。
▲ 7 书架后与围合墙体之间的空隙
两层屋面形成的室内空间中间高、前后低,空间导向性非常强烈,将人的视线引向了两端的山墙。两端山墙也因此成为了设计的重点。北侧利用书阶将地面层层抬起,中间高企的书架向上延伸,将水平的视线转换为垂直,以此统领整个书店(图8)。当人拾级而上、站到最高的一层书阶时,整个书店的空间尽收眼底。两侧水平伸展的书架的顶部基本与视线相平,由原本在地面的仰视变成平视,显得更加亲切,人与书的关系也因登上书阶而变得不同。
▲ 8 书店北端高企的书架
书阶两侧各设了踏步,将书阶的高度转换为更为舒适的踏高。由于东侧的踏步靠近出入口,因此向北退进了一步,以免侵占出入口的空间。而西侧的踏步则保持了向前伸出的状态,不仅为了邀人拾级而上,更是为了便于建造。
书店南端的山墙则被打开,室外那丛茂密的竹子由此成为书店的一个独特的界面,书店空间也因此突破了建筑的局限,一直延伸到室外(图9)。有趣的是,南山墙与竹子之间正是书店入口的空间,内外之分在视线的“欺骗”下变得模糊(图10)。
▲ 9 被打开的书店南端山墙
4)光线
传统的木结构建筑由于瓦屋面的缘故,顶部很难有光线透进来,室内一般比较昏暗。即使是书店这种上下两层的屋面,部分天光可以透过高窗进入室内,但由于屋面出檐的尺寸较大,对室内照度的提升依然极其有限。然而在打开南端的山墙之后,南部的空间相对于书店室内的其他部分要明亮很多,原本强烈的纵向空间感因此被弱化,反而不利于书店整体空间气氛的营造,于是考虑在屋面上增加天窗,让室内的照度趋于接近。
但在传统瓦屋面上设置玻璃顶通常会面临两方面问题:一是防水构造问题,传统瓦屋面由曲面的瓦件组合而成,平面的玻璃往往很难和瓦片的构造进行组合;二是防晒隔热问题,过大的屋顶玻璃会使得进入的阳光过多而造成室内温差变化加大,在云南强烈的阳光下愈加明显。
增加的玻璃顶最终设置在下层屋面的顶部、上层屋面出檐的投形范围之内。这样,上下檐的关系与不同季节阳光入射角相配合,可以让冬季的阳光进入室内而隔绝夏季的阳光。雨水则正好从上檐跌落到下檐玻璃顶之外的区域,些许飘落到玻璃顶的雨滴可以顺斜面下流,降低了对玻璃顶防水构造的要求。
玻璃顶的增加使得书店内部更加明亮,而阳光则趁着上下檐屋面的间隙溜进建筑,细细的光束像一根指针,呼应着太阳日常的轨迹,自西而东抚过书店的三面书架(图11)。由物质构件界定的空间依然如故,而阳光作为时间的使者,时时变化位置,空间仿佛有了表情,可以触动人心。
1.2 咖啡馆
咖啡馆是一个完全新建的建筑,位于整个场地的东面。先锋沙溪白族书局的整体地形东高西低,咖啡馆正好处于场地中地势最高的位置,面朝入口的方向(图12)。咖啡馆的北侧与宿舍相连。宿舍原是村里的卫生所,从北侧的道路进入,建筑的室内标高比咖啡馆场地还要高0.5m。
▲ 12 场地东侧的咖啡馆和诗歌塔
设计于是从场地的关系开始。为了顺应地势的抬升,咖啡馆门前设计了若干缓缓升起的踏步,避免了对地形的大动干戈。进入咖啡馆后,北侧的休息区被再次提高,地面与宿舍区相平。这样进入与宿舍共享的卫生间更加自然。由于地面的抬高,屋架的高度一下子压了下来,空间呈现出极力邀人坐下的姿态。而当人坐下之后,视线却能与南面入口空间中站立的人视线相平,不同的姿势却获得了平等的姿态,人的心境也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松平和。
咖啡馆延用了当地传统的材料和结构体系,因此建筑平面受到传统建造的构件尺寸局限,室内的家具布局反过来成为了建筑平面尺寸的重要依据。吧台、长桌与入口一同构成了最主要的空间,大进深形成了大屋顶,公共性得以强调(图13);而沙发座被安排在相对紧凑的空间中,尺度更加亲切(图14)。
▲ 13 咖啡馆吧台区
咖啡馆的建设不仅改善了整体外部空间的围合关系,而且建筑本身也成为处理场地高差的一种方法,功能被发展为确定建筑细节尺寸的依据,材料和技术则用来讨论地方建造传统的时代适应性。
1.3 诗歌塔
诗歌塔原来是一个烤烟房。烤烟房的结构很简单,下部是石砌的基础,上部是四面夯土墙围合起来一个空腔,然后把烤烟一层层挂在上面,墙体最下面有烧火口,一侧有门用于取放烟叶,上面的瓦顶屋架是不封闭的,用于排烟。这个烤烟房因是集体共用,与一般农户单腔的烤烟房不同,是个双腔的烤烟房。
烤烟房内部并没有其他的木结构来支撑上部的屋顶,夯土墙本身就兼做结构和围护。为了提高夯土墙的抗震性能,在其顶部增加了一道圈梁,顺势提高了烤烟房的高度,让顶部的视野正好可以越过书店的屋顶,看到远处的坝子。
烤烟房的腔体内面积不大,两米见方。在这样一个逼仄的空间里设置楼梯,似乎只有旋转楼梯一种选择。由于旋转楼梯与人的尺度更加贴近,楼梯本身不仅是上下通行的执行者,也是人体行为的对话者和空间气氛的营造者。于是,楼梯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建筑构件,而成为了这个空间的主角。
烤烟房的功能也一直颇费思量。先锋书店一直都以诗歌为其主要的特色。作为一种高度凝练的语言艺术,诗歌是一切写作的起点和终点,启迪人们的心灵,唤起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对生命的敬畏。当烤烟房被确定为一个诗歌塔的时候,潜在的空间意象被转化为先锋的精神宣言。
旋转楼梯于是成为了表达诗歌塔精神性的一种方法。在比较了多种螺旋楼梯的可能性后,我们选择了最为简洁、纯粹的一种形式,将数控机床切割的多层板层层叠压,一侧形成规则的踏步,另一侧一块块层板顺着螺线层层展开,多层板间的层压及其自身的层压肌理强化了楼梯的基本特征,仿佛是一本本摞起来的书本,承托着人们螺旋上升(图15)。伴随着不断出现的诗人和诗句,通向顶部的平台,远眺沙溪坝,让诗和远方在这里交织、铺陈开来(图16)。螺旋楼梯纯净的形态和舒展的线条,凝练而优雅,默不作声地阐释着诗歌根本的特质。
▲ 15 诗歌塔旋转楼梯
▲ 16 诗歌塔顶层
改造后的烤烟房外观依旧,内部却脱胎换骨。传统建造与数字化生产形成的强烈对比,又极为和谐地融合一处,清晰地记录下历史更替的线索,超越了形体本身的纠结。
1.4 宿舍
宿舍由原来的村卫生所改造而来,L型的平面布局形成了L型连续屋顶。但在传统民居中,即使是L型的平面,屋顶也会因为建筑的主次关系分出高下,并不会出现L型的屋顶。新建咖啡馆后,L型的屋顶则更加显得不合时宜。于是结合实际的功能需求,将L型的连续屋顶拆成了两个一字型的悬山屋顶。通过提高西侧的屋顶,让室内获得更高的空间,可以放下上下铺双层床,而屋顶形式也因此与传统村落的整体格局更加融洽。
此外,将原本仅在日间使用的建筑改造为居住建筑,对建筑的安全性和舒适性提出了新的要求。改造中对原建筑的墙顶增加了圈梁来提升抗震性能,在外墙和屋顶增加了保温层来改善建筑的热工性能,并将卫生间设置在拐角处,利用使用时段的不同实现与咖啡馆共用。
宿舍改造在保留建筑主体的基础上,提升结构安全性和居住舒适性,并以功能性提升为前提,改善了屋顶的形式,在既有的村庄肌理中实现了积极的更新。
1.5 先锋沙溪空间
书店正式开业后,人流量不断增长,对空间布局提出了新的要求,运营方先锋书店希望建设一处专门用于举办活动和展览的空间。虽然先锋书店的场地不算局促,但是要安排一个可以举办活动和展览的空间,相当的体量则是一定的。对建筑师而言,这并不是在一个已经完成的场地中做简单的加法,而是需要重新思考场地的整体构成。
从现有的场地看,东面是咖啡馆,西面是书店,南面有入口,都不可能用于建设新的建筑,剩下北面的场地成了唯一的选择。然而,北面的场地也不宽裕,在书店与咖啡馆限定的广场空间之外,南北方向的深度不足10m,而且北面的围墙是斜向的,越靠西侧越窄,靠近书店的位置只剩下7m多的深度。显然,新建筑必须向广场“借”一点面积才能满足空间的需要。此外,一个大空间所需要的层高以及由此形成的巨大屋顶体量势必会主导整个场地,那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书店和新建筑,谁才是这个场地的主角?
如果不是刻意地想别出心裁,书店作为场地的主角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新建筑的体量确实无法缩小,可以让层高显得低矮的唯一选择便是将建筑一部分下沉到地面以下。建筑整体下沉,屋面也会跟着下降,这样进入室内的通道高度也会降低。为了保证入口的高度,屋檐适当退后,入口的高度就会随着屋面的坡度而升高,建筑正面的屋檐线必然形成进退。既然如此,不妨就利用这根屋檐线来获得与场地的关系:西侧与宿舍的边线相接,东侧与书店之间让出一条通道,中间一部分向场地凸出来,以获得足够的室内空间,一部分向内收缩,形成必要的入口高度,于是一条屋檐的曲线生成了。与场地上其他建筑中规中矩的屋面形态相比,自由的形态和低矮的姿态反而消解了建筑的仪式感,与曲线划分的环境联系得更加紧密。
由于建筑下沉到地面以下,传统土木便不再是结构选项之一。同时,为了避免双坡屋面的屋架浪费空间,并保证室内单跨的尺度满足功能要求,建筑采用了单坡顶的钢结构,尽可能地减小结构所占的空间,将建筑体量最小化。不过,单坡会让单侧可见的屋面面积增大。于是,屋面的坡度被刻意减缓,以便在透视的帮助下让屋顶看上去没有那么大。
为了便于施工,建筑的基础与四周已建成的围墙、宿舍都进行了退让,将结构柱向内收进,再通过悬挑将屋面伸到围墙之外。北侧屋檐没有顺应围墙的斜度相应收进,而是保持了书局内部的秩序,以此来保证屋脊线水平伸展(图17)。在围墙与屋面之间,自然形成了一道渐次扭转的高窗,既是为了给室内提供充足的光线,也回应了屋檐与围墙在平面上的错动关系(图18)。
▲ 17 建设中的先锋沙溪空间
从室外看,屋面的最低点不足1.2m,向两侧逐渐升高,当人靠近时极易撞到屋面或碰头。最初的设计是用草地隔离,但是根据结构的设计,其下的构造并非回填土,做草地反而不利于后期维护,于是采取了将地面卷起、与窗台连成一体的方式,这样越是靠近屋檐的地面,越不适合站立,以此来拒绝人的靠近。
由于屋面整体的降低,四周的民居便越过屋脊线,成为场地空间的一部分(图19)。单调强烈的屋脊直线在视觉上得到消解,环境本身成为了融入环境的一种方法。
▲ 19 环境中的先锋沙溪空间
茶马古道文化体验中心的建设是以沙溪城隍庙为基础一步步发展而来:最先只是启动了城隍庙的修复,希望恢复当地传承已久的民俗活动,并借此机会将临近的废弃小学改造为社区中心,更好地促进当地村民的发展;此后,政府提出了新的计划,在最东侧的空地上建设茶马古道博物馆(后改为国家方志馆南方丝绸之路分馆茶马古道专题馆,以下简称茶马古道馆),以此突出沙溪的茶马古道文化;随后,又将一座迁建的U型楼作为手工艺中心安排在整个区域的最南端;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鳌凤村的乡村振兴项目也毗邻而建。于是,茶马古道体验中心初具规模,包含了民俗、社区、手工艺、文化展示中心、室外活动场地和商业配套设施(图20)。
茶马古道文化体验中心核心区域的3个部分(城隍庙、社区中心和茶马古道馆)分别对应了保护、更新和新建3种类型,当转化为具体的设计时,由于基于同样的乡土建造的价值和逻辑,类型的区别反而变得模糊,乡土建造的地方性得到了充分体现。
2.1 城隍庙
1)历史
沙溪城隍庙建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与沙溪寺登街同在沙溪坝子中一个名为鳌峰山的小山丘上:寺登街在鳌头,有兴教寺;鳌凤村在鳌尾,有城隍庙。单从选址看,城隍庙在历史上的地位便可见一斑。不过,同样都称作城隍庙,沙溪城隍庙与汉地的城隍庙却有着本质的不同,沙溪城隍庙是白族本主庙(图21)。
▲ 21 民国时期的城隍庙
白族有本主的信仰,本主就相当于白族的保护神,每个村都有自己的本主庙。沙溪城隍庙是整个沙溪的本主庙,沙溪的白族都来这里祭拜,每年农历三月初五还要举办城隍庙会,盛极一时。
因此,城隍庙的格局也同本地的本主庙大同小异:大门与戏台连成一体,进门后从戏台下穿过,才进到内院,而且戏台与大殿总是相向而望。究其原因,是因为戏是唱给神听的,老百姓看戏是沾了神的光,这便是所谓的“娱神”。沙溪的城隍庙更是将这一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大殿之中,曾有两尊城隍塑像,一尊是泥塑,一尊是木雕,都供奉在神台之上。每年农历三月初五城隍庙会的时候,人们便将木雕的城隍抬到殿外的天子台上,面向戏台。庙会期间,好戏连台,大家都乐得到城隍庙陪城隍看戏。
与普通本主庙不同的是,沙溪城隍庙建有一个大照壁,长16.6m,高9.8m,这个尺度在滇西北无出其右。照壁上写有“永镇山川”4个大字,与大理三塔的题字如出一辙。民国时期在大照壁两侧各建了一座门,与东西两侧的平房又构成了一个院子,城隍庙便有了内、外两个院子。
城隍庙周边种有一圈柏树,当年用来标记城隍庙边界,如今已成为城隍庙独特的地貌特征。城隍庙实际只占用了西侧一小部分用地,东侧的大部分地块都是空置的(图22)。
▲ 22 茶马古道文化体验中心建设前的场地情况
1960年代后,沙溪城隍庙被征用为粮仓使用,庙内建筑全部被改造成粮仓,外院西侧的平房被拆除,建成了一座当时的“四无”(无虫、无霉、无鼠、无雀)高标准粮仓。此后,当地白族无法进到城隍庙内进行祭拜,但这也无法阻止他们对城隍的坚定信仰,在需要祭拜的时候仍然会来到城隍庙,无法进到庙内便在照壁前祭拜,在过去的60余年中都不曾中断。城隍庙因为这种凝聚力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当地的精神中心,也成为了整个区域更新发展重要的社会基础。
20世纪末,鳌凤村利用城隍庙东侧的空地建了一所村小,2011年撤校后,村小建筑空了出来。2014年,沙溪粮站另外择址新建,城隍庙不再作为粮仓使用,重新恢复城隍庙的民俗功能成为可能。
2)修复
修复城隍庙的目的就是再次发挥其沙溪精神中心的作用。城隍庙的民俗功能是必不可少的,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与现代生活的关联,将一个传统的公共中心转化为现代的公共中心。
沙溪粮站使用期间,城隍庙的内院建筑格局基本保持原状,只是为了堆放粮食,建筑正面常见的木质隔断被改成土墙,地面被全部架空以防潮(图23)。与大殿相对的建筑原是大门带戏台,粮站用作办公、住宿,因曾发生火灾,剩下的木料不多,且由于戏台对粮库而言没有实际用处,于是大门和戏台剩余的木料拼凑出了一个二层的建筑,戏台不复存在。火灾后借着重建的机会,粮站还特意将建筑整体向东偏移,在西侧让出一个通道,方便汽车进出、装卸粮食(图24)。
▲ 23 被改作粮仓的城隍庙大殿
▲ 24 戏台被拆除后的大门建筑
城隍庙原有的轴线在这里被打断,但因为不再作为庙来使用,轴线是否连续已经不再重要。对于修缮,这却是一个问题:是否应该把建筑移回到原来的轴线上?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移或不移都有道理:移,可以恢复城隍庙的原始格局,建筑与轴线的关系是一种视觉关系,与参观者形成秩序感、仪式感等心理感受有关;不移,可以保留不同历史时期的痕迹,建筑的移位是一种历史事实,与粮仓占用城隍庙的历史有关,在城隍庙建成130余年的历史中占据了60余年,不能简单地忽略不顾。反过来说,无论怎样选择,都会有人提出异议。建筑最后并没有移位,因为这种关系已经成为了一种历史,尊重这段历史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
建筑不移位,戏台是否需要重建?戏台是城隍庙民俗功能的重要组成部分,恢复戏台才能全面、充分地体现城隍庙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否恢复戏台无需讨论。但是戏台所附属的建筑已经偏移了轴线,如果按本主庙的形制,戏台应当对应轴线,这样一来,从构造上戏台难以与所附属的建筑相连。不过,戏台下部通常是敞开的通道,一直贯通整个建筑,视线是通透的。这样即便戏台和建筑没有对应整体的轴线,但是透过建筑开敞的底层铺地,不难看到和感知内外延续的轴线关系(图25、26)。这种表达虽然不如将建筑对应轴线来得强烈,但是增加了历史空间的层次与意味,兼顾了多样化的价值观。在这种复杂的关系中,建筑师虽然有设计的决定权,但是这个决定需要超越个人好恶,摆脱自我中心的观念,尽可能地“置身事外”来调和不同的关系。
▲ 25 修复后的城隍庙大殿
在粮仓管理时期,对城隍庙外院的改动相对多一些,特别是“四无”粮仓的建设,明显具有1960年代的粮仓特征:墙体厚实,围合严密,仅留下装卸粮食的进出口,土墙内侧衬有木板,表面涂刷杀虫剂,地板架空通风,墙体上部留有通风用的小洞口,屋顶采用了不同于民居的四坡顶(图27)。这是一栋基于功能需求建造的建筑,保证了储粮的功能需求,但是使用了当地的材料和技术,或许这是在当时条件下不得已而为之,记录了那个时代的地方性建造。
粮仓外部的门扇虽然分成了上下两合,但是内部两层通高。门扇分上下不过是为了在下部装满粮食的时候,可以关上下面的门,从上面继续倾倒粮食,以提高空间的利用效率。外部看到的4组门扇正好对应了内部的4个仓。
对于粮仓这样极其功能化的格局,必须加以调整才能为其他功能利用,但是其强烈的建筑特征,与城隍庙的历史变迁紧密关联,完全不考虑其原有的历史显然过于武断。基于实用且可以充分展示粮仓空间特点的考虑,最终将功能确定为展厅。室内原本完全独立的4个空间的隔板被有目的地取消:下层取消了后部的一半隔板,上层取消了前部的一半隔板,这样就形成了上下两条通道。将二层的通道铺上地板,并在两端设置楼梯,空间的利用效率得到提升,空间的层次也更加丰富。建筑内部保持了作为粮仓使用时内衬的木板和白色的涂刷,只不过将之前用于防虫的白色涂刷改为了白色水性木器漆,而新增的构件则保持了木本色,用来区别新老构件。内部空间的变化也促使了外部围合墙体的调整,原本独立的4条开启门扇被上端新增的窗扇连为一体,原来封闭的面貌多了一点活跃,也体现了结构体系与墙体分离的事实(图28、29)。
▲ 28 粮仓改造后
外院东侧的平房与社区中心相邻,为了加强与整个区域的联系,在保持建筑体量不改变的前提下,打开了建筑的后墙,形成了一个通往社区中心的通道。在打破城隍庙原来封闭界线的同时,也打开了城隍庙公共性的另一个层次。
2.2 社区中心
社区中心原是鳌凤村的村小,由一栋二层的教学楼和两栋平房构成,后来由于结构安全的问题,南侧的平房被拆除。2011年,村小按照“撤点并校”的政策并入沙溪镇中心学校,校址此后空置。在解决了与城隍庙之间的连通问题之后,村小的空间被用为社区中心,拓展了城隍庙的传统民俗功能,服务于乡村的当代发展需求(图30)。原来两层的教室被保留作为培训和活动的空间,一侧保留的平房作为办公室使用,另一侧的空地用于建设专家宿舍。
专家宿舍在被拆除的南侧平房的原址,利用了一栋当地老房子的构架,尝试将现代低碳的概念融入传统的土木建筑,进一步提升室内的物理环境指标(图31)。传统的木结构建筑从建造的角度而言已经是低碳建筑,生土和木材都属于低碳甚至负碳的材料。但从全生命周期看,传统的土木建筑在减碳方面仍有提升的空间。
▲ 31 专家宿舍外景
一方面,是对材料和构造的改进,进一步提升建筑的保温性能和气密性,降低能耗的需求。传统民居因为冬季采用木炭取暖的缘故,需要保持一定的通风,因此门窗的气密性并不重要,甚至会刻意留出风窗。现代生活已经有了更好的取暖方式,不再需要保持空气的流通,而建筑的保温性能和气密性则直接决定了能耗的多少。设计根据房间面积确定了窗户的大小,对传统的门窗通缝做了改进,增加了屋面的保温层、防水层,使建筑表皮的构造做法得到改善,保温性能趋于一致(图32)。
▲ 32 专家宿舍窗户内景
另一方面,通过运用被动式太阳能的原理设置特朗勃墙,更加充分地利用本地的太阳能资源,增强建筑对可再生能源的利用。特朗勃墙利用玻璃和吸热材料的组合,将太阳热量缓慢地传导进房子内部。太阳辐射波长短,容易通过玻璃传导;从蓄热体中重新释放的热量辐射波长较长,无法轻易穿过玻璃。利用太阳辐射的这一特性,玻璃板仅设在墙体外侧,使特朗勃墙吸热后难以向外辐射,但可以向室内释放热量,减少建筑的能耗需求。为了提高白天的采暖效果,室内和玻璃空腔之间上下各开一个孔,利用对流原理将玻璃空腔中的热能导入室内;在夜间则关闭洞口,防止室内热量外流(图33)。这对于冬季寒冷但太阳能资源充足的沙溪而言,无疑是一次积极的尝试。
▲ 33 专家宿舍的特朗勃墙分析
此外,传统建筑中都没有配置卫生间,极大地影响了居住的舒适度。传统的旱厕卫生条件差,现代的水冲式卫生间则容易因为防水施工的质量不易控制,对传统木结构建筑造成风险。整体式卫浴产品的出现,使在传统木结构建筑中设置卫生间成为可能,不仅防水性能可靠,而且整体重量较轻,与木结构体系更加兼容。
这是一次基于既有地方建造体系的改造试验,探索传统民居自我更新的可能。在基本建造方式保持不变的前提下,通过改进部分材料和构造,利用现代的被动式太阳能技术提升建筑的物理性能,并引入工业化产品来简化传统材料和工艺不易解决的问题,整体改善传统建筑的居住舒适性,并提高其现代适应性。由于这种方式并没有改变传统的建造方式,与传统建造相关联的社会生态也得以保存,对传统村落的保护形成了积极的示范意义。
2.3 国家方志馆南方丝绸之路分馆茶马古道专题馆
茶马古道馆是一栋完全新建的建筑,占据了整个区域最东面的空地。场地的边界并不规则,地势北高南低,东侧和南侧有高大的柏树环抱,西侧是由废弃小学改造而来的社区中心,北侧原是民居(图34)。场地本身并没有给设计提供任何暗示,纷杂而开放。然而,越是无序、自由的环境,越需要单纯的设计来强化场所感。除了西面需要与社区中心连通,其余三面都可以用连续的界面来隔离,于是,一个圆弧呈现出来,这是最简洁的连续界面。不过圆弧形建筑最难以把握的是尺度,这不仅指适宜的构件尺寸,更关键的是与人体尺度的关系:小则令人局促不安,失去空间的公共性;大则不着边际,失去围合的体验感。
建筑的外围根据场地的边界进退,平面呈现出锯齿形,室内空间也因此形成不同进深的变化。而在朝向社区中心的一侧,社区中心清晰的轴线与茶马古道馆的圆心相偏离,平面上不易取得合适的几何关系,于是圆弧在指向社区中心的方向停止,以铺地直接联系起来(图35)。为了避免形式上的冲突,朝向茶马古道馆的舞台采用了半圆形,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平面的不对应。而应对倾斜的场地,最简洁的方式便是任其倾斜,仅将建筑所需的部分取平。看似不经意的场地设计其实留下了更加真实的地形信息,在不完美的环境中营造趋向完美的空间,以此回应茶马古道的人文精神。
在空间与尺度的考量之外,还有建造的材料和技术的应用。茶马古道是由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地点组成,乡土的材料和技术与建筑的主题更加贴合。如何用乡土材料和技术来建造一座圆形平面的当代建筑,则成为了设计的挑战。
一方面,圆形的平面已经拒绝了绝对的传统,而乡土材料和技术又离不开传统的建造。显然,这是一种基于传统建造体系的传承与更新。穿斗式的构架呈放射状排列,每一架之间都有一定的角度,这种情况对于榫卯的加工会增加一定的难度,但是对于整体的建筑构架的稳定性而言,大大优于传统的矩形平面。至于屋架的构造,则保持了传统的穿斗构架形式,只是为了应对不同建筑空间的进深发展了传统的构架(图36)。对于工匠而言,这依然是他们熟悉的建造体系。
▲ 36 茶马古道馆内景
另一方面是对夯土墙表现力的提升。结合夯土的过程,按照一定的次序添加不同颜色的生土,形成彩色的夯土墙,层叠的土层既像连绵的远山,又像沉积的历史断面,抽象的表达投射出文化的意向。在正面入口的山墙上,刻意在土层的分界线上加上了马帮的剪影,并利用剪影缩放形成的视错觉营造出具有透视效果的空间感(图37)。对于夯土工艺而言,这依然是传统的方法,不同的是替换了传统建造工序中的部分内容。
木雕工艺也是沙溪匠人的擅长。环形长廊内的格子门,被设计成一幅关于茶马古道的木雕长卷。由于传统的格子门每一扇都是独立的单元,环形长廊中共有114扇格子门,过于零碎而缺乏表现力。设计将传统格子门的上裙板打通,除了首尾的两樘,每一樘格子门都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将滇藏、川藏两条茶马古道途径的重要地点都以木雕的形式充分地展示出来(图38)。
▲ 38 茶马古道馆的木雕长廊
茶马古道馆的设计充分结合了当地乡土材料和技术,用工匠的语言做设计,与工匠形成一种合作,让本地工匠的技能得以充分地展现。当然,这种设计方式依赖于对传统建造深度的认知和深刻的理解,设计成为对传统建造改进和提升的一种方式。
童寯先生在《新建筑与流派》的前言中指出:“西方仍然有用木石砖瓦传统材料设计成为具有新建筑风格的实力。日本近30年来更不乏通过钢筋水泥表达传统精神的设计创作。为什么我们不能用秦砖汉瓦产生中华民族自己风格?” 40年前的这段话在今天依然振聋发聩。传统并不是走向现代的障碍,只是我们对现代产生了误解,将传统和现代对立了起来。从深层逻辑分析,保护与发展并无二致。
乡土建造其实不只是一种建筑活动,而是乡村社会的一个缩影,包含了生活方式、生产方式以及社会组织方式,仅从建筑专业的角度难以全面地认知乡土建筑。当生活方式、生产方式、社会组织方式发生变化的时候,乡土建筑也会相应地变化,我们正面临这样一个变化的时代。
沙溪的可持续乡土建造实践,一方面是基于沙溪现有大量传统村落的现实,工匠传统尚未退出历史舞台,乡土建造的基础依然存在;另一方面是乡土建造与现代生产和生活需要之间的矛盾日益突出的现实,乡土建造已经无法因循守旧。沙溪实践将设计作为一种方法,以乡土建造的逻辑为基础,抛开传统与现代的狭义标签,因地制宜地解决问题,实现与地方的连接、与人的连接、与时代的连接,有效推动乡土建造的传承与发展。
如果说,先锋沙溪白族书局是在探索融入,把不同的个体组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新旧并存,个体依然清晰可辨;那么,茶马古道文化体验中心则是在探索融和,新旧界线不复存在,建筑与环境、传统与现代相辅相成,物我两忘,共生发展。
从融入到融和,不仅仅是最终呈现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将设计从一种外部驱动的方式转化为一种内生发展的方式,将对历史传统的尊重转化为对未来文化的自觉,赋予乡土建造在现代设计语境中应有的地位。对建筑师而言,设计则成为一种反观自我的工具,以更加开放的视角摆脱自我中心,从更高的层次实践乡土建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