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7-4 11:00

学术快讯 | 黄印武:沙溪古镇守望者

 走得慢一点 

 突破时间的禁锢 

 留下的文化就更多一点 


修复前的魁阁带戏台

修复前的兴教寺大门

二十年,几乎涵盖了一个人的青年到中年。什么样的一份事业,能让一个成长于湖北,又游历于中国南京、杭州,欧洲和中国香港的建筑师,扎根在云南滇西的一个古村落里二十年?

2023 年 5 月,第十八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在威尼斯开幕,建筑师黄印武带着他不曾大肆宣传,却受到不少读者喜爱的“先锋沙溪白族书局”项目在“宜居·传奇·百变群像”单元展出。

往前回溯到 2001 年,沙溪和云南很多的古村落一样藉藉无闻,昔日热闹的街上都因人口 的流失、老旧建筑的疏于维护而显得破败凋敝。而作为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沙溪被瑞士的文物遗产保护专家雅克·费恩纳尔推荐给世界纪念建筑基金会(WMP),“幸运地”入选了 2002 年值得关注的 101 个世界建筑遗产名录,在国际上声名大噪。

2003 年,刚从瑞士联邦理工大学硕士毕业的青年建筑师黄印武,带着复兴工程的国际基金“空降”到了这里。他和沙溪古镇的命运齿轮开始交织滚动了起来,“沙溪故事”就此展开。当二十年后的现在,再看云南省内的古村落时,黄印武说:“沙溪其实并没有多特别,只是它的风貌和历史被更好地保存了下来。二十年前和它一样的村子很多,现在恐怕很难再找到了。”


/  慢一点,让沙溪还是沙溪

随着技术的发展和信息流动的加速,跨国界设计落成一座建筑也变得不是那么难。尤其是中国这快速城市化的 20 年,多少国际知名建筑师的作品拔地而起,多少满怀理想的建筑师投身于乡村振兴的洪潮中打造新一代乡村风貌。而对于沙溪复兴工程的这 20 年来说,乍眼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多的“新建筑”和现代建筑出现。只是看到几扇大门、一些百年民居、寺登街戏台、 兴教寺大门和老马店等老旧部件和建筑被修复了,依然朴实沧桑却不破败。

修复后的四方街

2003 年刚刚到达沙溪的时候,黄印武作为项目负责人带领瑞士的修复团队进入村子,并没有带着城市生活的优越感和快节奏大刀阔斧地除旧更新,让村民住上和城里一样的混凝土大楼,让政府看到一个个新项目飞速地落成,而是审慎地从三座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民居大门开始入手。

沙溪的寺登街区域是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集市,而沙溪的历史可以追溯到 2400 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如今的沙溪从材料、建造工艺等空间维度和不同时期、物质条件的时间维度上来说都是多元、复合的。他们这些外来人需要一边教当地的施工队用现代技术更新破败的元素,一边尽可能地少干预原始状态、去保留更多的历史信息。

一年多的时间才修复了 100 多平米的试点空间,这放在现代似乎是无法接受的。村民们不理解这些专家和外国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来修复这些“没用的老物件”,村里这样的房很多,工匠的体系也很完整,拆掉重建一个“一模一样”的,反而容易也快得多。当地政府也期待着黄印武团队带着先进的城市经验能快速地更新掉旧的空间,无法理解他们要保留四方街上一块百年历史的旧石头,不惜耽误工期搬出搬进,甚至为此闹得观念不合停工两次。

这和当时项目的遗产修复性质和国际慈善资金来源脱不了关系。面对村民的不理解和政府的压力,黄印武可以坚持“最大保留,最小干预”的原则,不妥协于技术难点、时间周期和经济成本,与时间的洪流、时代发展的速度、传统开发模式做抗衡。也正是这样的过程,才能更好地了解剑川当地的工匠、技术和材料,后面的修复速度就快了起来,寺登街上的几个重要节点在半年内就差不多修复完成。

沙溪复兴工程瑞士团队在修复现场

恢复中的兴教寺大门

他的固执并不是“书呆子”式的一味尊重历史,不顾当下的生活,而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沙溪的修复工程修复的不只是过去的空间,而是现代生活与历史空间之间的鸿沟。黄印武想的不是将整个村子快速地修复,给村民住上不符合传统也不舒适、但和城市一样的混凝土房,也没有为了政府的政绩拼命地除旧更新,而是长远地让沙溪从物理空间、生产生活和经济发展层面都“复活”。

下一阶段他开始修复起当地的基础设施,沙溪的故事便活了起来:当水、电和排污系统被建设得比剑川县城还完善,抬起头能看到没有电线的天空,当地人能更好地生活下去,海内外的游客也愿意来这里体验。但这些带来的商业化发展,因为他的“慢”与“不妥协”, 让沙溪没有变成一个同质化严重的旅游特色小镇,而是保留住了沙溪的历史特色,让沙溪还是沙溪,只是成为了更符合现代生活方式的历史文化古镇。

到 2011 年时,来自瑞士的修复团队和募集的国际基金早已退出沙溪,但在街头,依然能看到步履轻盈、说话沉稳、不急不缓的黄印武。他没有选择在国际合作项目结束后就离开,而是在这里买了一栋老宅,真正地扎根了下来。只要这里还有他能做的,他就会继续做下去,看看未来的沙溪会变得怎么样?

他走得慢一点,突破时间的禁锢、抓住的历史信息、留下的文化就更多一点。


/  建筑师是时空的链接者

修复前的城隍庙大殿

从一开始毕业回国,投身乡建,黄印武走的就不是一条传统建筑师的职业发展路线。问起来,却也没有多么高远的理想,在他的口中仿佛 一切都只是随遇而安:“因为出国读书前,在学校有过五年的实践经验,对国内建筑行业的现状还是有一定的了解。毕业时只是觉得这个项目比较有趣,并没有刻意地想去做成一件什么事情。”

修复后的城隍庙大殿

如今的沙溪看上去似乎没有黄印武建筑师的作品,但其实处处透露着他的个人特色。作为一名古建修复者,他保护住了沙溪的历史,但他也深知只是通过修复几栋建筑或是盖几栋新房是保护不了沙溪的未来的。他要做的是带领修复工程修复当地人的生活品质、留住本地的生活。他不是一个没有建筑抱负的设计师。只是他知道当从城市转移到乡村,面对不同的认知、不同的专业和多方的诉求,如何利用建筑师天然的协调能力,在沙溪当地的条件下,用设计思维去完成修复的任务,并把当地的生活改善好。与其把自己限制在建筑师要盖房子的思维圈里,不如放到一个更大的、更开放的层面上去思考如何制定一个整体的乡村发展策略,在与当地村民、政府建立信任以后,春风化雨般地将自己的想法植入到当地。面对乡村建设中极大的规范自由,黄印武意识到背后其实是更深层次的社会建设过程。乡村建设本就是一场自上而下、从外向内的修复工程,如果强加建筑师的审美、精英主义的精神追求和自以为是的价值判断于乡村,那只会与当地的村民、生活大大脱节,造成更长期的矛盾。说白了,遗产的修复和更深层次的乡村发展并不在当地的村民的思考维度。因此在后来的马坪关项目中,他自下而上从与社区居民合作开始推动修复,让居民的利益最大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没有强势地去做主动创造,而是引导当地的居民如何去营造自己的社区。

2015 年以后,当国际上的资金转向别的风口,黄印武和团队开始更多地与当地政府合作:以成立一个民办非企业的社会组织形式,给政府提供咨询服务,合作“国家级建制镇示范试点”项目。这个时候他不再是从项目规划一直到落地的整体把控主导,而是提供设计技术支持,在帮助政府获得立项的同时将自己的思考结合到项目里。

这种和当地政府更紧密的合作关系,也让项目的落地性变得更好。到了 2016、2017 年,黄印武真正意义上作为建筑师的作品“先锋沙溪白族书店”开始筹备起来。即便在这个项目里,他依然没有像在城市里那样去追求设计的标新立异、表达建筑师的自我,而是将一个破败的食品加工作坊“修复”为一个现代但不陌生的书店,融于本地的村落中。

他说:“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什么成就感,为了打造出一个建筑师作品后拍照发表给大家看,而是想认认真真地解决如何将新的功能需求结合到旧的空间里去。”设计并建造一个书店,对于受过专业训练、又有实践经历的建筑师来说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沙溪这个村落里控制住自我的表达欲:不执着于形态的表达、不使用不适合此地的现代技术和材料。

先锋书店的设计并不复杂,黄印武在设计建造过程中经常跑去工地现场,看到原来那些能用的就用上,哪里需要什么就做一些设计调整。这个空间本身和当地是有联系的,是有公共记忆的空间,所以不能排斥本地人,但他更多的受众却是现代的,所以建筑师的专业解决方法是用本地的材料和技术结合当代的审美。

这样的建筑或许很难拍摄好看,但是面向了真正的使用者,而且便于当地去借鉴和利用,从长远角度看是对本地更有价值的。黄印武作为建筑师,他知道在哪里适当地去展现自我:书店主体右侧的烤烟房被改造成为了一个“诗歌塔”,用大量的多层板做的旋转楼梯仿佛一件空间装置将路径的功能与出挑的外形结合得刚好;在旁边新加建的一个建筑,他设计了一 个线条起伏的大飘檐。

这两年除了沙溪,黄印武也作为建筑师在其他城市和地域参与遗产相关的建筑项目。敦煌研究院榆林窟环境整治与管理及辅助用房设计中,他在设计时并没有强行保留原始状态而是拆除了影响场地真实使用价值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宿舍建筑,再因循地形与现代使用需求、结合当地的材料做了新的设计。

不论是在沙溪遗产的修复工程中,还是在先锋书店或榆林窟的设计中,黄印武的身份不只是建筑师,更像是一个时空链接者:让场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产生链接、让本地的空间与外界的使用者产生对话。当建筑师放下要盖一个什么样的建筑的执念,克制住在设计形态上的表达欲时,对真正的使用者和当地文化所产生的影响反而更长远。

先锋沙溪白族书局

项目在第18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展出


/  延续文明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沙溪古镇的发展并不是为了旅游的开发, 而是为了可持续性地去保护这片乡土空间和历史文明。

每年来这里寻找诗和远方的国内外游客并不少,随之也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这样的发展方向并不完全是黄印武所带领的修复工程所导致的,也有无法预料的外部因素影响:比如 2023 年刘亦菲主演的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 的热播、鹤剑兰高速沙溪支线的通车等等。

对于沙溪古镇的未来,黄印武的观点是审慎的:“我们很多的事情是通过与政府的合作来实现的,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只希望能尽可能地把已有的成果延续下来,并推动到周边去。”因所处地理位置相对偏远,沙溪自身的发展能力有限,在当时国际力量的经济支持和当地政府的政策支持之下,经过 20 年修复工程后的沙溪,不仅保护住了遗产空间的价值,还能适应时代发展,和现实生活比较好的结合在一起。回想 20 年前的沙溪,这里还是一个没有人愿意来的破败村落,现在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目的地。这背后的改变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可它的价值,这也让当地的村民和政府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司空见惯、觉得破旧可以拆除的东西是值得欣赏的,他们不必为了寻求身份认同, 而去建造和城市里一样的建筑或空间,这个过程其实也帮助他们树立对自我文化的认知和恢复文化自信。 

当然过程中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看到当地人把房子租给外地的经营户,而自己又搬到基础条件更差的地方;为了更好地服务游客,满足现代生活的功能需求,传统的文化也会受到冲击,黄印武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在以经济发展为主导的商业化趋势下,即使是偏远的沙溪也无法阻止旅游业的发展、抵挡外部经营户的冲击,尤其是在某些如餐饮、住宿等等行业,当地的认知和经历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去和外地经营户做竞争。这些光靠这一个项目是解决不了的,也不是一厢情愿就能控制的,是需要更长期的从整个国 家体制和政策层面去努力解决的。

在如何用遗产这个点来撬动整个未来的发展的方面来说,沙溪古镇是一个具有很高价值的个案,也展现了古镇发展在旅游开发之外更多的可能性。但在我国的其他区域很难再复制这样的操作,这对资金的需求和当地政府的眼界都有很高的要求。

当我们面对现在百花齐放的时代,国家政策导向都非常的明确,各行各业也都很有热情去参与乡村振兴,黄印武说最大的问题还是由来已久的城乡差别。

新建的国家方志馆南方丝绸之路分馆茶马古道馆

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我们努力地将一直被边缘化的乡村从物质空间和基础建设层面和城市的差距尽量弥合,但在教育资源和认知水平上面是不可能那么快的。有能力、有城市经验的人也很难在同一层面上平等地了解乡村的文化、理解乡村的发展规律,这些问题都不是靠金钱能解决的,而是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城乡流动和融合。

虽然有不同城市、区域和国家的生活经历,黄印武并没有以高调的姿态来面对乡村问题, 反而是更包容、适应的状态面对生活的多样性。因为他深知我国城乡差距的巨大,不是靠一个项目就能完成的任务;就像我们的文化自信不是几个世界闻名的小镇就能恢复的,可能是需要几代人的时间去引领。


乡创英雄|黄印武

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建筑学系系主任、副教授

沙溪源乡村合作中心理事长

沙溪古镇守望者

二十年前,在瑞士完成学业的建筑师黄印武,带着在国际筹得的1400万慈善基金来到沙溪,开始了漫长的“沙溪复兴工程”。从最基础的铺下水管道做起,到修缮各个珍贵的古建筑,再到规划周围村落的修复和发展,一做18年。这些年,他坚持“慢”和“不妥协”,这也让沙溪没有变成一个同质化严重的旅游特色小镇,而是成为了一个更符合现代生活方式的历史文化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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