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31 00:00

前言


“城市更新”已逐渐成为关心上海城市建设与发展的市民,经常会耳闻的词语。广播、电视里几乎天天会听到、看到,街道、居委会干部、社区工作者也不时议论。到底什么是城市更新?一时众说纷纭

回顾中国城市建设与发展走过的路,站在中国建筑界面临巨大转换期的当口,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建筑学系主任范文兵就相关话题接受了来自解放日报的专访。

值得一提的是,解放日报记者和范文兵老师曾就相关领域及相关作品展开深度访谈,本期采访于12月23日刊登于解放日报,该期90%的主版面均为本次访谈内容实录



访谈


解放周一:今天,很多人在谈论“城市更新”议题时,首先会说我们已进入了一个城市建设意义上的存量时代。从“增量时代”到“存量时代”,变化是如何发生的?

范文兵:“存量时代”是相对“增量时代”而言的。大概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一直到2005年前后,中国城市建设经历了一个高速发展的增量时代。

以上海为例,上世纪80年代的上海和2005年的上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明显的一个体现,是上海居民人均住房建筑面积从4平方米不到,迅速增加到了现在的30多平方米。环顾全球,这个速度无论对于哪一座城市而言,都是非常快的。

1985年,我开始在同济大学建筑学系本科求学。从大学本科到后来读研、读博,整个阶段就处在这个波澜壮阔的大建设时代里。我和同龄人几乎都是边读书,边冲向了建筑设计市场第一线,也亲眼目睹了一线城市到十八线城市的巨大变化。

我初遇“城市更新”,是缘于1997年开始的博士论文课题“上海里弄的保护与更新”。当时,上海大量里弄在城市飞速发展中被拆除。我和导师面对这一深刻改变了上海中心城区街道、街区风貌的现象,第一反应是从“历史风貌保护”角度去研究——历史跑哪里去了,文化到哪里去了,我们应该如何处理好新建与保护之间的关系。

很快发现,我们需要变换思路。要从“城市更新”这一融合了政策、经济、文化保护、建筑与城市设计等多重因素的角度出发,才能真正触碰、解决问题。但在那个热火朝天的增量时代里,类似“我们需要渐进式发展的城市更新而不是摧枯拉朽的大拆大建”这样的声音,反响寥寥。

差不多到了2005年前后,整个建筑界“春江水暖鸭先知”。几十年来习惯了大手笔的建筑师们意识到,新增项目减少,改造项目渐多;即使是新建,建设规模也普遍减小,要对已经建成的空间、建筑慢慢地精雕细琢。“城市更新”观念开始得到普遍关注。

总体而言,我们已经从一个“从无到有”的阶段,进入了一个“从有到好”的阶段。我们慢慢地从对物质的改造,开始向环境、人文的改造转变;从单一的物质规划,重视建多少房子、多少绿地,向多目标的综合性社会、社区建设转变。城市更新的管理,更是从自上而下的管制,走向自下而上的顺势而为。在这一发展过程中,城市更新的根本目的越来越明确——“把人放在第一位”。



重新发现空间与人的关系


解放周一:准确理解“存量时代”,是准确理解当前中国“城市更新”的前提。

范文兵:没错。“城市更新”在学界有比较相通的理解。比如,城市更新最后呈现在每个人面前的,看上去是物质实体、空间密度的变化,但背后其实是各种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因素在起作用。但落实到不同国家、不同时代、具体问题、具体矛盾,侧重点又有所不同。

中国当前的城市更新,是在国家经济放缓的存量时代里,伴随着网络时代、虚拟经济时代、个体意识高涨时代同步到来,产生出很多新的独特现象——

新建项目数量减少、规模缩小,既有建筑改造项目增多,建筑师开始深入城乡基层,进行融合了社区建设内涵的城乡更新项目。

巨大政策投资连同各类资本进入乡村,吸引建筑师纷纷涌往广阔天地,甚至一些人带资开设融合了“诗与远方”想象的民宿。

建筑师长期习惯的“乙方工作状态”需要拓展,除了聚焦设计本身外,分析业主性质、项目内容策划、过程控制,一直到后续运营、使用后评估,都要纳入专业视野;过去一些习以为常的建筑功能设定开始发生巨大变化。

还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现象,就是移动互联网催生出大众对建筑文化的消费需求。一些过去被忽视的大众趣味,今天被重新“赋能”,出现了一批超出传统建筑精英视野的网红建筑和网红建筑师。


解放周一:和网红建筑、网红建筑师一起引发关注的,还有一批建筑界人士投身于公共文化空间的打造。

范文兵:对,这个其实也可以放到城市更新的视野下来思考。

我认为,越往后,当未来的建筑师、设计师要做一个城市空间,一定会面对“层积”越来越丰厚、复杂的物理、社会、文化环境;动作一定要越来越谨慎,越来越“把人放到第一位”;通过让人在这个空间里发生活动,来影响更多的人群。这要求建筑师、设计师必须有跨界的能力,要能够驾驭各种元素。说得形象一点,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那样,绝不满足于只成为一名技艺高超的匠人。

如果说,以前,一名建筑师、设计师擅长对物理空间和物质实体的把握就够了,那么,现在以及将来,对空间的驾驭成为建筑师、设计师手中的工具而非本质。

所以,今天,建筑师在城市更新背景下创造公共文化空间,其目的是建筑师借助物理工具,促使人们发生具有文化属性的公共活动。

公共空间的物理尺度大小不重要,物理遮蔽、覆盖度不重要,像不像一个“传统观念”里的建筑空间(房子)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同类别、数量的人,能够借助物理空间与物理实体发生公共活动。

这里所说的公共活动,向所有人群自由开放,没有等级差异,是彼此平等且面对面的活动。这里强调的“面对面”,包含着对虚拟经济时代的反思。公共活动要求更多人从“虚拟生活”中走出来,进入到实体空间,进行面对面的交流。

上海愚园路公共市集微更新 张海翱作品


解放周一:这时,一些新的争议会诞生。比如,有人会问,您所说的这些公共文化空间会不会成为被消费的“空间产品”。因不可避免的生存压力,商业的力量较之公益的力量占了上风。

范文兵:在我看来,应该积极主动地拥抱商业所带来的“正能量”,而不是简单将商业与公益对立。

“被消费还是被体验”、“公共性与商业性”注定成为一系列会引起争论的话题。好在,建筑界对这一问题的自觉思考从未停止。建筑界在思考的问题还包括:进入消费时代的建筑,应具备怎样的被消费状态;进入网络时代的建筑,应具备怎样的媒介效应与社会影响力,等等。实践层面,一批青年建筑师在主动、积极、没有预设地进行着全方位的探索。

在我看来,他们具有将建筑设计转化为产品设计的综合能力。他们最终完成的作品,既可以是基于机械、材料、人体功效原理的工业设计产品,也可以是基于新媒体特点的高流量传媒产品。同时,他们也审慎拿捏着产品设计与建筑设计之间的度,让产品具备鲜明的建筑学品质。他们可以积极应对商业带来的机会,并将之转化为公众利益。



尊重中国最广大百姓日常生活的需求


解放周一:当城市建设步入转换期,建筑师的关注点是否也会发生变化?

范文兵:建筑界的创造与求变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正如我们年轻时(1990-2010这20年间),在大量建筑界专业评审中得到最多关注的,是项目建设的级别、规模和社会影响力,及其在操作形态、组合关系上的熟练程度。这是那个时代的教育与实践决定的。到了今天,作品类型就丰富了很多,涌现出大量乡村建设、旧建筑改造方面的优秀作品。

可喜的是,拿今天一些青年建筑师的作品与前辈相关作品做一对照,可以发现———

相似之处在于,二者都试图超越简单满足功能,在创作作品的同时,尝试用设计,解决现实中多种复杂问题;

不同之处在于,前辈作品,尤其是那些重视发挥建筑社会功能的作品,通常会采用已有设计语汇解决问题,而青年一代试图将解决问题的过程,视为创造新专业语汇的机会。

今天的优秀青年建筑师们,除了具备“社区建筑师”关注具体使用者的人文社会视野外,还更加广阔、灵活地深入到当下复杂、鲜活的日常生活之中。他们非常关注建筑作为产品的整个生产过程,将设计行为向前、向后进行扩展,将中国城乡政治、经济、人居等方面的多种现实逻辑与独特现象,融于自己的设计之中。这种在直面复杂现实中务实求变的态度值得肯定。


解放周一:在您看来,中国建筑师该如何超越时代现实红利的诱惑,为建筑学专业做出真正意义上的本土贡献?

范文兵:在我今年参与过的一次青年建筑师奖评奖中,一位出生乡野、卖房自学建筑、没有名校经历的建筑师,成为一匹“黑马”。

这位建筑师非常懂得中国乡村各级体制运作及村民心理模式,踏实周详、点穴到位、方法精准地推动着不同地域的美丽乡村建设。他行之有效的方法包括:前期做长时间调研;和当地工人师傅合作,雇其为驻场监工;与固定施工队长期合作;全产业、全过程考量、把控设计;充分了解各地体制运作模式,主动与其做良性互动;充分了解各地村情,将不同尺度的设计手段,作为调节百姓复杂矛盾的方法,等等。

他的改造因为切中乡野中国实际,得以迅速扩展,但他并没有把这个事情仅仅变成一门“好生意”、“好政策”,始终保持了高水准的专业追求。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项目,是一个青年建筑师组合所作的菜市场设计。这一设计之所以让人眼前一亮,是因为,从他们的作品中,我能清晰感受到设计者对中国最普通、最广大百姓日常生活的尊重。不居高临下,不清高自恋,细心体察不同使用者具体而微的使用方式,然后用细致的设计思考予以满足。

在建造方式、造价控制上,他们采用了最廉价、朴实、简易的模式。这非常符合中国最大量基层地区的建造现实。而他们,以较高的专业质量,举重若轻地综合解决了功能、造价、基地特性、空间体验、形态塑造等多方需求。

他们答辩中的一个思考环节,让我觉得对今天所有中国建筑师都有着重大意义:他们对中国乡镇里最常见的廉价轻钢屋顶加建现象,进行了严谨的类型学分析。他们研究了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包括活动模式、产权模式、社会价值观等),将经过了提炼之后的设计与建构方法,转换进自己的设计当中。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今天的青年建筑师们,呈现出了直面现实的多样化努力,呈现出了有可能弥补过去近四十年大建设时期我们已经错失了的、为建筑学做出本土贡献的潜能。建筑行业理应破除观念及体制上的各种条条框框,让这批青年才俊,包括更大数量的青年建筑师,得到在实践界和学术界可持续发展的机会。帮助他们,就是在帮助我们行业的未来,就是在帮助整个城市建成环境的未来。



*注:

文章转载自解放日报。此外记者还报道了范文兵专注于“可以让人发生故事的设计—上海交大曦潮书店”点击此处即可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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